文／張維中
新冠肺炎從2020年起肆虐全球，這一年，無論對主辦奧運卻延期的日本來說，或是對包含你我在內的全球人類而言，絕對都是令人恨得牙癢癢的一年。然而，這樣氣氛低迷的2020年，對於長年追讀村上春樹的老讀者來說，卻也是收穫滿滿的一年。
2020年，村上春樹一口氣出版了三本書，分別是兩本散文集和一本小說集。這當中包含了一本紀實散文《棄貓：關於父親，我想說的事》，台灣在同年9月發行中文版；一本是短篇小說集《第一人稱單數》，台灣在2021年1月發行中文版；還有一本就是生活散文集《村上Ｔ：我愛的那些Ｔ恤》，在日本出版兩年以後，中文版終於在2022年6月問世。這三本書的體裁和風格迥異，集中在同一年出版，一口氣對照著讀下來，精采有趣。它們不僅展現出村上不被歲月折服的豐沛創作力，且在他又虛又實的文筆中，更滿足了讀者窺探創作者內心世界的好奇心。
而在其中，當我面對緊繃的疫情生活時，讀來最感到放鬆療癒，甚至時不時會想隨意翻讀任何一篇的，當屬《村上Ｔ》這部可愛的作品。同樣都為散文，相較於《棄貓》處理的是較為沈重的題材，《村上Ｔ》的主題則顯得輕盈許多。倘若喜歡看《村上收音機》系列的讀者，我想絕對會愛上這本輕薄短小的悠哉內容。
《村上Ｔ》是村上春樹在日雜《Popeye》專欄的散文結集，主要內容是他從家裡的衣櫃或塵封許久的紙箱中，翻出108件對他來說別具意義的Ｔ恤，書寫每一件衣服背後的故事。村上熱愛Ｔ恤，書中蒐集了他在各地和各個場合，陪伴他度過難忘歲月的Ｔ恤。
這本書共有18篇散文，並搭配拍攝的Ｔ恤照，那些T恤們有的是村上自己購買的；有的則是出版社、學校或友人相贈。Ｔ恤的主題圍繞在企業標誌、唱片、樂團或馬拉松路跑等等，或是關於他的新書宣傳品。部分Ｔ恤的圖案或印字，其實連村上自己也搞不清楚含義，只是單純喜歡，甚至好幾篇都向讀者發出邀約——如果知道緣由，請告訴他。
村上在書上說，「在我人生中的種種投資，這無疑是最划算的一樁。」其實說的是一段關於他的小說〈東尼瀧谷〉誕生的緣由，跟一件他在夏威夷僅花費一美元就買到的印字Ｔ恤有關。因為一件Ｔ恤，激發村上的創作靈感，不僅寫成小說，還被翻拍成電影，雖然表面上是Ｔ恤帶給他的影響，但背後看見的卻是一位小說家，如何不放過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，以細膩思考去編織想像的神奇能力。
所以，與其說這是一本關於Ｔ恤蒐集品的書，不如說是一本「村上的生活觀及美學手冊」。村上春樹藉物（Ｔ恤）寄情，回憶他的生活，在翻箱倒櫃翻中抉擇該介紹哪一件Ｔ恤時，其實也是整理了一回他的大半人生，透露著他對世事的價值觀。
衣服穿穿脫脫，往事狹路相逢，就算是一次也沒穿過而收藏在紙箱裡的Ｔ恤，其實也是他建檔歸納好的回憶。在Ｔ恤的記憶延長線上，村上用懷舊又亢奮的情緒，想念他在異鄉旅居時遇見的人事；用獨特可愛的觀點，去闡述他對Ｔ恤圖案，進而帶出他的嗜好及興趣，當然也不忘發揮小說家的想像力，揣想他人看見他穿起來時的反應。
我覺得最幽默的是，村上偶爾會小小抱怨一下，以幽默的口吻技巧性反諷他不以為然的事。例如，眾所皆知他對於日本文壇評論者，向來有著複雜的情緒，於是在〈飛上天空〉這篇文章裡，他寫到一件印有烏鴉的Ｔ恤，就聊起吃過不少烏鴉苦頭的事。「我不記得有什麼對不起烏鴉的地方，也不曾有過想對付他們的念頭，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呢？心裡不免有些憤慨⋯⋯」話鋒一轉，村上忽地打趣地結論：「或許是某位文藝評論家輪迴轉世，化身為兇殘的烏鴉⋯⋯」令人不禁莞爾一笑。又像是他曾寫到穿Ｔ恤搭配短褲，但卻遇上所謂的高級餐廳拒絕他入場，他當場的行動，其實也透露著村上對於沒太多意義的世俗規範，總帶著審視的反骨精神。
跟台灣出版環境不同，日本作家與歐美環境相似，大多數重量級的作家多是以創作小說奠定名聲。日本小說家可能一輩子從不出版散文集，或者即使出版散文，也僅是偶一為之。對作家自身或讀者而言，比起他們的小說作品來說，出版散文彷彿只是上一本小說跟下一本小說之間的過渡期，被視為是「副牌」的產物。村上春樹最被讀者期待的當然是小說，而即使他也最愛創作小說，但綜觀其作品出版史，不得不說村上對寫散文應當也是充滿愛的。他長年有意識、有系統，有主題企劃性的經營散文，在我看來，成就不比小說低。
兩年前購買此書的日文版閱讀時即覺得愛不釋手，如今再讀中文版，更意猶未盡，也在紛擾的現世中感受到新的體悟。
村上春樹從未經營社群媒體。當我們的每一天，從私人生活到工作，幾乎都快被IG、Facebook或Twitter綁架時，我讀到村上說他對於會穿上身跟不會穿上身的Ｔ恤分得很清楚，因為他不想引人注目，只「希望盡量能屏聲息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」時，便明白了何以他不經營SNS的理由。這時代充斥太多KOL，每個人都很會說很會寫，但禁錮在社群媒體之中，其實多數人的書寫策略，只是為了演算法的曝光，為了想紅。創作的本質是什麼呢？我想唯有「屏聲息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」時，創作者才能拉開距離，寫出不為流量（或銷售量）而寫的誠實文字。
《村上Ｔ：我愛的那些Ｔ恤》就是一本這樣帶著「村上的生活觀及美學手冊」的書。關於Ｔ恤，他想說的，不只是Ｔ恤的事。
本文選自《Shopping Design》雜誌 2022 夏季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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